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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吓煞人
 夜已深。

 一到了深夜,声音就多了。

 鸟笼的摇曳,秋虫的鸣叫,本来很微弱的声音,现在都已听的很清楚。

 天外还有风声,还有雁声。

 雁声更嘹亮,更凄凉。

 “深怕数秋更,况复秋声彻夜惊。第一雁声听不得,才听,又是秋虫第一声。凄绝梦回程,冷雨愁花伴小庭。遥想故人千里外,关情,一样疏窗一样灯。”

 秋声中的雁声,几乎被诗人普遍地应用,黄仲则这首词正是一个例子,他却说第一听不得的是雁声。

 只因为一听到雁声,愁思很容易就来了。

 张铁、林平现在来的却不是愁思。

 就连这雁声,在他们听来也只有恐怖的感觉。

 剖开的尸体已用白布盖好,还有萧百草,老掌柜,两个官差的两具尸体亦已搬到一旁。

 冰冷的灯光照耀之下,死人的面庞说不出的可怕。

 谭门三霸天的尸体虽在白布的下面,可惜他们都曾看过尸体的解剖,都已留下深刻的印象。

 只要目光落在白布上,他们就仿佛已看见白布下的死人。

 他们的目光却又不由自己。

 因为那边不时有声音传来。

 苍蝇展翅的声音。

 现在只不过初秋,还是苍蝇的季节。

 苍蝇大夜间出现,总喜欢飞舞在灯火的周围,何况这灯火之下还有尸体?

 谭门三霸天的尸体已开始发臭。

 发臭的尸体对苍蝇来说本就有一种很强烈的惑。

 血腥味也是。

 所以另外的四具尸体之上,也有苍蝇在盘旋。

 这种声音在他们的感觉,已不只是讨厌。

 他们已停下说话。

 那么是驱除恐怖的一种很好的办法,但也要有说话的心情。

 他们现在只想赶快离开这地方。

 只是想。

 总算他们的胆子还够大,还支持得住。

 胆子不够大的人,根本就不能追随常笑出入。

 夜更深。

 窗外冷雾凄

 风穿窗吹入,吹入了冷雾。

 灯光冷雾中蒙赤,活人的脸庞,死人的脸庞,也都在冷雾中蒙赤了。

 这冷雾简直就像是在人身上透出来。

 活人有人气,死人亦有鬼气。

 鬼气自然比人气更重。

 鬼气森!

 张铁、林平只觉得整个身子就像是浸在冰水中。

 好在常笑一留就留下两个人。

 漫漫长夜,如果只得一个人,真不知怎样度过。

 他们两个人私下亦打算不离开对方。

 只可惜一个人就算是本身往往也有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。

 张铁并不想这时上茅厕,但需要到的时候,他却也没有办法。

 他当然不好意思解决这种事都要林平陪伴左右。

 林平更不好意思跟去。

 在这里于是就只剩下林平一个人。

 在这种环境之下,身旁有一个活人总比连一个活人也没有好。

 张铁一离开,林平就慌了。

 他忽然觉得这店堂又冷了几分。

 少了一个活人,鬼气自然相应重了。

 他的额上却有汗。

 冷汗。

 也就在这时,他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叹息。

 声音是从他身后传来,他没有回头,面容却一宽,道:“这么快?”

 话一出口,他的面色就变了。

 张铁才出去,没有理由这么快回来。

 张铁的脚步也没有这么轻。

 他根本就没有听到脚步声。

 “谁?”一声轻叱,他急忙回头。

 这一动,他就发觉自己的脖子已不能扭动,一双冰冷的手已从后面伸来,扼住了他的脖子。

 那简直不像是人的手。

 不是人又是什么?

 鬼?僵尸?

 林平面都青了,口一声惨呼。

 店堂后面的院子非常森。

 没有灯,只有天边的一弯新月斜照下暗淡的光芒。

 没有灯的地方本来就已森的了,何况这院子当中还植着一株白杨?

 白杨树高叶大,风一吹就沙沙作响,是秋树中最令人萧瑟一种,亦是萧瑟秋声的代表。

 院子里的西风此际正急。

 白杨多悲风,萧萧愁煞人。

 在这个院子,这个时候,又岂只愁煞人,简直已吓煞人。

 张铁心胆都寒了。

 他的名字虽有一个铁字,在他的身上,却只有一样东西是铁打的。

 他的刀。

 刀锋虽未出鞘,刀柄已在他的手中。

 在这个地方,无论在做着什么,他都绝不会让那把刀离开他的手。

 刀有杀气,一刀在手,据讲连鬼神都要让三分。他一手握刀,一手正要拉开子,就听到林平那一声凄厉已极的惨呼。

 他的一张脸立时白了,刀呛啷出鞘,慌忙奔回。

 店堂中冷雾更浓,灯光浓雾中更黯淡。

 林平已倒在地上。

 他整张面庞都已扭曲,一脸惊惧之

 这惊惧之,你说有多强烈就有多强烈。

 他的眼睁大,眼珠已凝结。

 死人的眼瞳根本就再没有变化。

 看样子他竟是给吓死的。

 他的身上并没有血,身上衣服却已萎缩,整个身子都在散发着蒙的白烟。

 绝不是风吹入来的冷雾,也绝不是死气。

 死气无,冷雾通常只带着夜间的木叶清香,这白烟却飘着刺鼻的恶臭。

 蒙的白烟之中,林平外面的肌肤竟是在销蚀。

 只不过刹那,他的手已不像人的手,他的面庞也已不再像人的面庞。

 肌销蚀,现出了骨头,连骨头都开始销蚀。

 风吹过,骨散成了飞灰,散入冷雾中。

 张铁死盯着林平的尸体,一个身子僵住在那里,他的手已冰冷,甚至他的心都已冰冷,冷雾仿佛已结成尖针刺入他的心深处。

 他奔回来的时候,店堂中并没有人。

 现在也没有,但不知怎的,他总觉得是有人存在,并且已待在身后。

 他突然回头。

 在他的身后,果然站着一个人。

 他只是突然惊觉,完全不知那个人什么时候来到了身后。

 那个人简直就像是冥府中放出来的幽灵。

 事实上,那个人的确已死了七八天,已没有可能是一个人,却只怕还没有到冥府报到。

 这两天他还在人间徘徊。

 他还是一具僵尸。

 冷漠的脸庞,残酷的眼神。

 站在张铁身后的那个赫然是铁恨。

 “铁手无情”铁恨!

 他的面容如生,一个身子仍标直。

 僵尸的身子本来就直,直得很。

 僵尸的脸庞,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模样?

 突然看到死板板的一张僵尸脸庞,你又害不害怕?

 “铁都头!”

 张铁失声惊呼,一张脸刹那死白。

 他惊呼的声音很奇怪,完全不像是他本来的声音。

 他面上的表情更奇怪,就像是一个人突然见到鬼一样。

 他事实见鬼。

 铁恨仿佛没有听到,面上完全没有表情,双脚一跳,跳到了张铁的面前。

 张铁一声怪叫,忙举起手中刀。

 死在他这把刀之下已有不少人,刀上已有了杀气。僵尸不会死,却可能倒在刀的杀气之下。只可惜他的刀还未举起,铁恨双手已扼住了他的咽喉。

 铁手本已无情,变了僵尸更不会留情了。

 “僵尸——”张铁嘶声惨呼未绝,语声便已被扼断,舌头却被扼了出来。

 他的眼也死鱼一样突出。

 一股腥臭的气味突然在他下涌出,他的一条子已全都了。

 铁恨这才松开手。

 他的眼珠子在转。

 僵尸的眼珠是不是还会转动?

 目光落在萧百草的尸身之上,铁恨的面上竟出了惋惜之

 僵尸的面容是不是还有变化?

 僵尸是不是还有感情?

 鲜红的门,红如鲜血。

 巷子里只有这扇红门。

 鹦鹉楼也就在这红门之后。

 门户已打开。

 应门的仍是那个小姑娘,穿着套红衣裳,一双眸子都黑漆的那个小姑娘。

 给王风开门的时候,她上上下下的最少打量了王风十眼,现在给常笑开门,却连正眼也不敢望一眼常笑,好像她已看出这个人比王风更难惹。

 她低着头,嗫嚅着道:“你们是…”

 安子豪一旁道:“我们是来查案的。”

 小姑娘这才看到安子豪,奇怪的望着他。

 安子豪随即问道:“血奴在不在?”

 小姑娘道:“在,我去替你们通报。”

 安子豪还未表示意见,常笑已摇头,道:“不必,我们这就去找她。”

 这句话出口,他的脚步已举起,一步跨入去。安子豪慌忙上前引路。

 小姑娘赶紧让开,一句话也不敢再多讲。

 她虽然年纪小,见识也不多,却已看出常笑亦是个官,比安子豪更大的官,无论常笑做什么,她都只能一旁看着,甚至连看最好也不看的,远远的躲避开去。

 她当然没有跟在后面。

 穿过回廊,走过花径。

 花寒依稀梦,蝉语诉秋心。

 一路上就只有花香,只有虫声,莫说歌声无影,连酒气都没有。

 这并不像往日的鹦鹉楼,更不像是个院。

 现在这时间正是院的黄金时间,但除了他们一行十人,除了开门的红衣小姑娘,没有其他人走动。

 左右的楼房都有灯光,窗纸上亦有人影。

 沉默的人影,仿佛在偷窥着这些不寻常的来客。

 山雨来风楼。

 他们莫非已听到风声,先躲了起来?

 常笑走着忽然道:“这院的生意似乎并不好。”

 安子豪立刻摇头道:“只是今夜不好。”

 常笑道:“我要来这院搜查一事已传了开去?”

 安子豪道:“这里的地方虽小,人可不少,嘴巴很多。”

 常笑道:“聪明人也很多。”

 安子豪道:“事情发生在平安老店、鹦鹉楼两个地方,大人既去了平安老店,他们并不难想到接着必会来鹦鹉楼。”

 常笑忽笑道:“昨夜出现的僵尸,是不是也是一个原因?”

 安子豪勉强一笑,道:“我看就是了。”

 一句话还未说完,他已打了两个寒噤。

 夜已很浓,这时候僵尸已出动。

 常笑盯着安子豪道:“你的胆子并不大。”

 安子豪苦笑道:“本来就不大。”

 常笑道:“你真的相信有僵尸这样的东西存在?”

 安子豪叹了一口气,道:“我那个手下毫无疑问是给活生生吓死的。”

 常笑道:“并不一定僵尸才可吓死人。”他一声冷笑,又道:“你那个手下,一个人私自转回,绝不会没有原因。”

 安子豪道:“也许他有所发现。”

 常笑冷笑道:“为什么你不说他看中了铁恨口中的辟毒珠?”

 安子豪没有作声。

 常笑接道:“你还有的那个手下不是说过他们撬开棺材之际,看到铁恨面目如生,并不像死了七八天的人,王风告诉他们那完全因为铁恨口里含的辟毒珠,才能够保持尸体不变。”

 安子豪点头。

 常笑道:“那样的一颗珠子,你可知什么价值?”

 安子豪道:“价值连城。”

 常笑道:“是不是足以引人犯罪?”

 安子豪微喟道:“我那个手下为人的确有些贪心。”

 常笑道:“一个人作贼不免心虚,如果胆子本来就已不很大,不要说僵尸,一个人突然从棺材里站起来,已足以将他吓死。”

 安子豪结结巴巴地道:“可是…棺材里卧着的是铁恨,铁恨已经死了七八天,已钉在棺材里七八天。”

 即使是活人,给钉在棺材里七八天,就不闷死也饿死了。

 死人是不是还能复活?

 这就是问谁,谁也会摇头。

 但故老相传,死人是有可能变成僵尸。

 这传说是不真实?却没有人敢肯定。

 世间本就有很多令人无法相信,但又无法解释的事情。

 这件事常笑是不是就可以解释?

 常笑没有解释,冷笑道:“谁知道铁恨那七八天是否一直都钉在棺材里?”

 安子豪道:“最低限度还有个人知道。”

 常笑道:“你是说王风?”

 安子豪道:“他一定知道,问题只是他肯不肯说老实话。”

 常笑道:“在我的面前,没有人敢不说老实话。”

 这是不是太夸口?太自信?

 他补充道:“那给我知道,在他的面前就只有一条路,没有人想走那条路。”

 那一条也就是死路。

 安子豪又不作声。

 对于常笑的说话,他不愿置议,也不敢置议。

 常笑接问道:“他是不是还在鹦鹉楼?”

 安子豪道:“今早,我找他问话的时候还在。”

 王风现在并不在。

 鹦鹉楼中就只有一个血奴。

 五丈宽的照壁散发着白粉的气味,聚会在奇浓嘉嘉普的十万妖魔,妖魔膜拜的魔王,十万把魔刀下的十万滴魔血,魔血化成的鹦鹉,还有血鹦鹉的十三臣子——十三只血奴都已消失在这白粉的后面。

 照壁已被粉饰的雪白,只是幅普通的照壁。

 在魔画的衬托下,这地方简直像个地狱。

 美丽的地狱,一夜之间就毁在王风手下。

 没有了魔画,这地方也只是个普通地方。

 所以常笑并不像王风,第一眼并没有落在照壁之下。

 他的第一眼落在血奴的身上。

 这地方现在还有什么比血奴更惹人注目?

 血奴已换过了整套的衣衫,左半身已不像初生的婴儿,整个人已不像鹦鹉的臣子。

 但她还是叫做血奴,她也依然美丽。

 美丽的女孩子本就已惹人注目。

 常笑的目光却并没有被她吸引,很快就转开。

 硬底的皮靴,带刺的长鞭,三丈宽的大顶上挂着的钩子,刚粉刷过的照壁,常笑的目光一一从上面掠过,才又转回血奴面上。

 “你就是血奴?”他带着笑问。

 “嗯。”血奴笑着应。

 妩媚的声音,甜美的笑容,她好像很常笑的降临。

 常笑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她一遍,道:“听说你向来只穿一半衣服。”

 血奴笑道:“这是事实。”

 常笑道:“现在你穿得很整齐。”

 血奴道:“因为我怕着凉。”

 常笑道:“这几天都差不多,并不冷。”

 血奴道:“昨夜出现了僵尸之后,这地方不知怎的就变得森森。”

 一说到僵尸,她的语声就不很稳定。

 常笑道:“你也怕僵尸?”

 血奴道:“我只是一个女孩子。”

 女孩子的胆子普遍来说都不大。

 常笑道:“那干嘛你不离开,还留在这里?”

 “我没有地方好去。”血奴的眼圈似乎红了。

 一个女孩子如果还有地方去,亦不会留在院。

 常笑道:“李大娘哪里不好?”

 血奴的面色马上变了,冷冷道:“如果好我根本就不会来这里。”

 李大娘是血奴的母亲,做母亲的如果是个好母亲,做女儿的也根本就不会做女。

 常笑点点头,目光转向放在那边墙下的棺材,道:“最低限度你也得搬走那副棺材,难道你不知道那副棺材就是僵尸的窝,僵尸随时都可能走回他的窝休息?”

 血奴的脸不由白了,吃吃道:“这副棺材并不是我的东西,我不能私自将它搬走。”

 常笑道:“王风不肯将这副棺材搬走?”

 血奴道:“我没有问他,今天早上一时间又想不起。”

 常笑诧声道:“整整的一天,他去了什么地方?”

 血奴道:“不知道。”

 “一句话也没有留下?”

 “他曾经说过去找他朋友的尸体。”

 “铁恨的僵尸?”

 血奴点头道:“僵尸在间据讲只是一具尸体,听他说,他是想尽快将尸体找到。”

 常笑道:“为什么?”

 血奴道:“只要找到尸体,他说也许就有办法制止铁恨再变僵尸,他似乎很不想他的朋友再变僵尸害人。”

 常笑冷冷笑道:“他是个巫师?也懂得降魔捉鬼?”

 血奴答不出。

 常笑遂又道:“如果已找到僵尸,他势必会搬回来,再放入棺材钉好,现在已是僵尸出现的时候,还不回来,难道他找不到尸体,索找僵尸去了?”

 安子豪口道:“说不定他现在已找上僵尸,被僵尸扼住咽喉,再不会回来了。”

 这些话出口,他自己已先打了几个冷颤。

 血奴的脸庞更加白了。

 常笑却全无反应,一样的面色,一样的笑容,目光落在棺材之上,道:“棺材的钉口之上,也一样可以看出棺盖这七八天之间是否都钉稳。”

 不用他再行吩咐,方才解剖尸体的两个官差已自越众而出。

 仵作这一行出身的人,对棺材这种东西本来就很有研究。

 常笑也没有再行吩咐,转顾安子豪:“万通剩下的那一滩浓血,那一只黑手,在什么地方?”

 安子豪道:“在楼下,楼梯后面的小屋子里。”

 常笑目光又一转,道:“唐老大,唐老二,你们两个随他走一趟,董昌,你也去。”

 唐氏兄弟应声走向安子豪,正向棺材走去的那两个官差中的一个应声亦停下了脚步。

 常笑随即又道:“检验那棺材一个人已足够。”

 董昌连声应是,改向安子豪走去。

 安子豪慌忙退出楼外,在前面引路。

 常笑看着他们四人离开,喃喃自语道:“浓血,黑手,这如果不是真的僵尸在作祟,相信就是毒药所做成的结果。”

 这如果只是毒药所做成的结果,以唐氏兄弟对毒药的认识,再加上一个仵作出身的董昌,应该有一个水落石出了。

 事情是不是这样简单?

 灯光虽明亮,到了那边的墙壁,已变的暗淡。

 棺材在暗淡的灯光之下,更觉得恐怖。

 那官差却不因此将旁边的一盏灯也拿过去。

 他只是为了方便自己工作。

 做他这种工作,即使经验丰富,环境不够光亮,亦很容易判断错误。

 多了那盏灯,棺材便有了光彩,虽然始终是死亡的象征,看起来总算已没有那么恐怖。

 棺盖已先后两次打开,第二次打开之后,就没有钉上,因为尸体已不在里面。

 尸体已变成僵尸跑掉。

 在未找到僵尸,未寻回尸体之前棺盖钉上岂非就很多余。

 王风甚至没有将棺盖盖好,只是随随便便的搁在棺材上面,盖不住棺头,出了两三寸的一道空隙。

 所以要打开这副棺材实在不是一件难事。

 那官差将灯放在旁边的一张几子放下,走前去,偏身一伸手,就将那棺盖捧开。

 棺盖一打开,嗖的一个人就从棺材里直的弹了起来。

 僵尸!

 棺材是死人的东西。

 从棺材里出来的难道还会是一个活人?

 死人之中,据说就只有一种僵尸还可以跳动。

 ——那副棺材就是僵尸的窝,僵尸随时都可能走回他的窝休息。

 想到自己说过的这些话,常笑不由得灵灵的打了个冷颤。

 其他的官差却吓惨了。

 血奴更就像踩了尾巴的母猫,尖声惊叫了起来。

 吓得最惨当然是那个捧开棺盖的官差。

 他虽然仵作出身,这还是第一次遇上尸变,看见僵尸。

 惨白色的衣衫在惨白色的灯光下,就像是一团雾。

 僵尸双掌齐眉,双袖掩脸,只一跳就跳出了棺材,跳落在那个官差身旁。

 他的身上仿佛透着砭骨的寒气,一动寒气就变成了风,吹灭了几上的灯光。

 没有了那惨白的灯光,那官差的面庞也一样发自,他的眼已睁大,眼中充了惊惧,强烈的惊惧。

 他想走,但双脚完全不受指挥,就像给钉子钉死在地上。

 他想叫,口腔的水分却都似已被风吹成了寒冰,封住了咽喉。

 蓬的一声,他捧着的棺盖手坠地,他的整个身子亦瘫软了下去。

 僵尸却没有再动,凄冷的目光从双袖出,瞪着那个官差瘫软在地上,标直的身子突然一弯,坐倒在棺材缘,一双袖子亦随着垂下,然后他就咧开嘴巴,放声大笑起来。

 好得意的笑声,好可怕的笑声。

 在这种环境下听来更可怕。

 这笑声一起,最少有一半的官差给笑的失魂落魄。

 僵尸是不是也能笑?

 这笑声是不是已能笑散生人的魂魄?

 女孩子胆子通常都比较小,这一次却是例外。

 血奴本已吓得随时都可能昏倒,但僵尸的袖子一垂下,僵尸的笑声一响起,她浑身竟好像有了气力,苍白的脸庞亦泛起了红晕。

 她居然睁眼瞪着那个僵尸。

 看她的表情,简直就要冲过去打那个僵尸一拳,咬那个僵尸一口。

 她竟然真的冲过去。

 一冲过去她的拳头就落下。

 虽然并没有咬那个僵尸一口,她最少打了那个僵尸十拳。

 好大的胆子。

 昨夜消失在墙壁上的那第十三只怪鸟,那第十三只血奴已附在她的身上。

 血奴是血鹦鹉的奴才,也是奇浓嘉嘉普魔蜮中一种妖魔。

 妖魔打僵尸,这岂非就是鬼打鬼?

 常笑的胆子更大。

 开始的时候,他也很惊讶,但现在,他的面上只有冷酷的笑容。

 僵尸的笑声一入耳,他的手就已握住了剑柄。

 剑现在仍在鞘内,杀气却已充斥于整间小楼。

 这杀气竟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。

 他的一双眼亦是杀机毕,迫视着那具僵尸。

 虽然,他还未有所行动,人剑已经呼之出。

 人未出,剑未出。

 说话反倒先出了:“住手。”

 一声断喝霹雳一样击下,楼鬼气顿被击散。

 笑常的嗓门实在够大。

 一个做了十多年大官,打了十多年官腔的人,嗓门不大才怪。

 何况他还练了十多二十年的气功?

 血奴已经住手,那双手却不是给常笑喝住,而是给那只僵尸硬拉住的。

 要拉住她那双手实在不容易,她凶起来简直就像真的有魔神附体,气力大得吓人。

 僵尸几乎是用尽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将她拉住。

 总算他已有两次经验,这一次已没有两次那么狼狈。

 这具僵尸当然就是王风。

 血奴好容易才放弃挣扎,息着在棺缘,在王风身旁坐下。

 袖子才放下一半,她就已认出那不是铁恨的僵尸,也不是其他孤魂野鬼,是王风。

 她给吓惨了,王风却笑得那么开心。

 那就算是王风真的已变了僵尸,她也要冲过去,揍他一顿的了。

 她着气,瞪着王风,突然问道:“你什么时候变做僵尸的?”

 王风勉强收住了笑声,道:“今天早上你在换衣服的时候我已卧在棺材里面。”

 血奴一张脸上立时发红,道:“你都看到了?”

 王风道:“那时候我还没有睡着。”

 他的目光已变得朦胧。

 是不是他又想起了血奴一身缎子一样光滑的肌肤。

 那一对轻膛的手?那面如痴如醉的神情?

 他虽然没有说出来,血奴已肯定他一切都已看在眼内,她绝不相信这个人当时会老老实实的卧在棺材里面。

 她叫了起来:“打死你,打死你——”

 她口里说的虽凶,心中当然并不是真的想打死王风。

 王风也根本就没有放开她的手。

 两人立时又扭作一团,简直就旁若无人。

 那些官差不由的目瞪口呆;一个个都好像已变了僵尸。

 常笑却气得面都青了。

 他又一声大喝:“住手!”

 这一声更响亮,给他这一喝,整个屋子都几乎起了震动。

 就算是死人,只怕也会给他这一喝便喝的跳起来。

 血奴就给喝的跳起来。

 王风虽然没有跳起,拉住血奴的那双手不觉已松开。

 他的面上居然还有笑意,笑望着常笑,忽然道:“你好像个做官的?”

 常笑铁青着脸,冷声道:“十年前我就已做官。”

 王风道:“怪不得你的嗓门这么大。”

 常笑盯着他,道:“你不怕官?”

 王风笑道:“‘我又没有犯法,为什么要怕官。”

 常笑冷笑一声,道:“你躲在棺材里干什么?”

 王风道:“睡觉。”

 常笑目光一扫,道:“这里有三丈宽的大。”

 王风笑道:“我就算不睡在上,只睡在棺材里,也好像不犯法。”

 常笑道:“吓人就犯法了。”

 王风瞟一眼挣扎着正要爬起来的那个官差,道:“我没有吓人,只不过从睡觉的地方跳出来。”他又笑,接道:“你属下的胆子,似乎并不大。”

 常笑眼角的肌一跳,冷冷道:“你的胆子却不小。”

 王风道:“本来就不小。”

 常笑闷哼道:“怪不得敢胆在棺材里面睡觉。”

 王风道:“不敢也要敢。”

 常笑道:“你知不知道棺材是用来放死人的?”

 “知道。”

 “你知不知道这棺材已睡过死人?”

 “知道。”

 “什么都知道,你这是喜欢棺材的了?”

 王风立刻就摇头:“不喜欢。”

 “不喜欢为什么要睡进去?”

 “我没有地方好睡。”

 常笑的目光又落在三丈宽的大上,道:“这张也不好?”

 王风道:“对别人很好,但对我却不好。”他笑着解释:“今天早上我实在太疲倦,除非不睡,一睡势必就像死人一样。”

 常笑道:“所以你索就睡进棺材?”

 王风道:“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。”

 常笑道:“真正的原因是什么?”

 王风道:“我不想这么快就真的变成死人。”

 常笑一怔道:“有人要杀你?”

 王风道:“有,昨天就已有四个,真正要杀我的却不是他们。”

 常笑道:“他们只是四个刽子手?”

 王风道:“我看就是了。”

 常笑道:“你到底开罪了什么人?”

 王风道:“什么人我也没有开罪,他们要杀我也许就因为我留在这里,因为我是一个聪明人。”

 常笑道:“据我所知聪明人的确都不怎样长命。”

 王风道:“有时是的。”

 常笑道:“有时是指什么时候?”

 王风道:“当他让别人都觉得他有点危险的时候。”

 这本来是武镇山武三爷的说话,他记得这么清楚,莫非是觉得这话很有道理。

 常笑点头道:“一个人使人有危险感觉,一定不会受。”

 王风道:“处理一个对自己有危险的人,你当然知道最好是用什么方法。”

 常笑连连点头道:“那种方法的确好,我也时常用。”

 王风道:“好办法未必就一定有效。”

 常笑道:“如果他们发觉你死人一样睡着,那就会有效的了。”

 王风道:“所以我只有睡进棺材。”

 常笑道:“棺材亦未必安全,一旦被发现了,很容易就给活活的钉在棺材里面,那又是怎样的一种死法,你是否能够想像?”

 王风打了个寒噤,道:“好在那副棺材曾经走出过一具僵尸。”

 常笑道:“那样的一副棺材当然没有人愿意走近去,如果不怕僵尸回窝时遇上,实在是一个很好的睡觉地方。”

 王风道:“好就说不上,里面有灰灰,还躺过死人,幸好死人跟我是朋友,看在安全份上亦只好将就将就。”他忽然叹了一口气,道:“可惜就连这种地方我也只能睡一次。”

 揭发了的秘密就不再成为秘密,如果,他再睡进这副棺材,很可能就永远睡下去,永远不会再出来的了。

 常笑冷冷的凝注着王风,忽然说道:“你怕死?”

 王风立刻摇头。

 常笑冷冷地一哼,道:“我看你简直就怕得很。”

 王风道:“我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。”他笑笑,忽然问:“死有什么可怕?”

 死的确没有什么可怕。

 不用再受烈的煎烤,不用再受寒风的刺割。

 没有忧伤,没有痛苦。

 再不必耽于卑的思想,再不必热切去贪求什么。

 死,其实只是一种解

 在王风来说,死,更是他生命中最美丽的冒险。

 一要命的阎王针,早就已决定了他的生命。

 他本来只能再活半个时辰,因为运气好,死前遇上了天下第一名医叶天士,才保住了性命,却也只能再活一百天。

 一百天现在已过了四十九天。

 只剩五十一天。

 五十一天并不是五十一年,早死五十一天与迟死五十一天似乎没有多大的分别。

 他又怎还会怕死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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