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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
 萧家仍然在一片笑语喧哗中。

 晚餐结束得很晚,吃完晚餐,大家都散坐在客厅中,继续着饭后的话题。萧太太一直拉着蓝的手问东问西,问她台中家里有些什么人?问她父母的生活情况,问她小时候的故事,又问她的出生年月,问得阿奇不耐烦了:“妈,你总不至于要帮我们合八字吧?至于蓝的家庭情况,当初来达远应征时,已经记载得清清楚楚了。”他忽然想起什么,转向萧彬:“爸,你该开始征求新的女秘书了!”

 蓝微微愣了愣,当初豪语“不嫁萧家人”的话如在耳边,怎么还是投进了萧家呢?

 “不忙不忙,”她红着脸说:“我做得好好的,为什么要换秘书?”“你帮帮忙好不好!”阿奇盯着她:“圣诞节以前,我们要结婚。”“都听你的吗?”蓝低着头,挑了挑眉毛:“我还没考虑清楚,要不要嫁你呢!”“啊呀!”阿奇失口大叫:“你怎么又来了?你折磨我还没折磨够吗?”他坐到她身边去,焦急的说:“我们早点结婚,你也早点让我定下心来,好不好?”

 “那么,琴恩怎么办呢?”她哼着。

 “琴恩?”他一愣:“什么琴恩?”“你那个中美混血的未婚啊!”蓝说:“不要告诉我,你根本忘记这个人了!”“哦!”阿奇抓抓脑袋。“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?那是捏造出来骗你的!琴恩是我一个朋友的女朋友。噢,你在找麻烦,妈,你帮我对她说说好话吧!”

 萧太太真的握住蓝的手,又拍她的肩,又抚她的头发,简直不知道把她疼爱成怎么样才好。她一叠连声的,低声下气的说:“好了,蓝,你就原谅了他吧!你想想,他虽然左一次骗你,右一次骗你,还不都是为了爱你?咱们这个狂小子,还从没有这样认真,这样试凄过!瞧瞧,两个人都被磨得那么瘦,快点结婚,也快点长点呀!”

 “蓝,”采薇笑着嘴了。“你也别再矫情了,是谁淋着大雨跑啊?现在又说要考虑考虑了!”

 蓝抿着嘴角,要忍住笑。

 “而且,”萧人仰也了进来:“你那曾孙子阿怪都晓得曾爷爷给曾剥螃蟹壳了!”

 蓝忍不住笑了出来,这一笑,就把屋子都逗笑了,也等于承认年底要结婚了!萧太太直着喉咙喊:“阿娟!阿娟!把那本黄历拿来,我要选蚌日子!”

 “是!”阿娟飞奔着,取来了黄历。

 萧太太翻黄历,好几个脑袋都伸了过去,帮忙选日子,大家高兴得都像小孩,又说又笑又跳。蓝含羞带笑,坐在那沉思不语。萧彬走过去,对太太大声说:“别忘记一件重要事情,我们星期天要去一下台中。”他回头看蓝,习惯性的代“女秘书”:“记得订车票,还要备份礼。你知道夏先生夏太太喜欢些什么吗?”蓝微笑着低下头去,阿奇这才被提醒,对着自己脑袋就是一巴掌:“我真糊涂!”他大喊:“爸爸、妈,你们晚一步去,我该先去一次台中。蓝,”他抓她的手。“我们明天就去台中吧!”他摸摸衣领又摸摸头发,已经开始紧张。“你说,你爸爸是怎样的人?我该穿随便一点还是讲究一点,我该说些什么…”“我爸爸很严肃,”蓝开口了,笑的。“他在中学教国文,很典型的老师。我姐姐结婚以前,我姐夫来我家,我爸要他背诗经。”“背什么?”阿奇吓了一大跳。

 “诗经,当然不是背整本,我爸提第一句,他就得把下面的背出来。背完诗经,再背唐诗三百首…”

 “喂喂,”阿奇大急,伸长脖子去看蓝:“我不是他的学生呀!我也不考诗词呀!喂喂,蓝,你得帮我说个情,我对这些古人的玩意不大行…”

 “那么,”蓝沉着“或者,我可以说服爸爸,问你一些比较近代的东西,例如胡适文存啦,朱自清传啦,徐志摩的诗啦…”“有了!”阿奇终于喊了起来:“我知道一首徐志摩的诗,叫偶然,什么天空有一片云啦,偶然照着我的心啦,还有,还有…嗯…”他歪着头在思索。

 蓝看着他,大大摇头。

 “你连一首偶然都背不好!‘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,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’…”“你会背?”阿奇像抓到救星似的。“可不可以由你代我考呢!”“你少糊涂了!”蓝笑着骂:“你最好从今天晚上起,死诗经和唐诗三百首。不过,我爸说不定也会要你背背十八家诗抄或者是宋六十名家词…”

 “喂喂,”阿奇抓耳挠腮,像只躁的猴子。“你爸怎么这样古怪啊!”“还没见到我爸,你就开始骂人了。”蓝说:“我爸教了一辈子书,脑子肚子都是书,和你谈话,当然都是问你一些中国文学,人家又不会刁难你,你是大学毕业生,他问些高中教材,你还有答不出的!”

 “我又不参加大专联考!”阿奇怪叫。

 “啧啧啧,”蓝咂嘴,斜睨着他。“你比我姐夫差多了!”

 “我就不相信他又能背诗经,又能背唐诗三百首,还有十八家六十家的东西!”“他倒没背那么多,”蓝慢的说:“因为他和我爸争辩起刘梦得的诗,大谈刘梦得文集,后来又把元微之的诗倒背如,我爸最喜欢元微之,一高兴,就把我姐姐嫁给他啦!”“刘…刘什么?”阿奇赶紧问。

 “刘梦得。”“刘梦得是什么东西?”

 蓝的头摇得更凶了。屋子的人都看着她发呆,怎么都没想到蓝父母这一关会如此难过。

 “你怎么连刘梦得是谁都不知道?”蓝皱着眉问。

 阿奇掉头看人仰:“人仰,你知不知道刘梦得?”

 “八成是个作文章的人。”萧人仰说。

 “你真聪明。”阿奇说:“我也晓得是个作文章的人,只不晓得他作了些什么。”“那么,”蓝说:“你一定知道他死于那一年?”

 “嗯,哼!”阿奇哼着:“他死了吗?他什么时候生病的我都不知道!”蓝忍不住笑了起来,屋子都笑了起来,大家又嘻嘻哈哈的笑得好开心,蓝边笑边说:“刘梦得就是刘禹锡,唐代人!”

 “哇!”阿奇叫:“我知道刘禹锡,刘禹锡就刘禹锡,你说什么刘梦得!”“刘梦得是刘禹锡的字!”蓝叫:“那么,你知道独孤及吗?”“独孤寂?”阿奇叹气:“这个人真可怜!”

 “你知道他?”蓝兴奋了。“说说看,或者,你先和我爸谈独孤及,我爸一听,你连独孤及都知道,别的就不问了。”

 “独孤寂!”阿奇睁大眼睛“真可怜,他已经又独,又孤,还带寂寞,岂不是可怜极了!”

 蓝惊愕得挑起了眉毛,然后就用手蒙住脸,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。全家没有一个人知道独孤及是什么人,看到蓝笑,也知道阿奇在胡说八道,大家就跟着笑。萧太太不忍心儿子去出丑,用手按住蓝的肩,为阿奇说起情来:“蓝,你回去跟你爸爸先说好,别考他啦,他学政治,要考呢,考点政治上的玩意儿,要不然,考他点贸易啊、经济啊、会计啊…都可以。”

 “不行呀!”蓝一脸天真相。“我爸常说,不论学什么,不可忘记自己是中国人,中国人就该知道中国文学。我姐夫是学土木工程的,他也会…”

 “你不要口口声声你姐夫你姐夫的了!”阿奇打断了她,有些儿恼羞成怒了。“我知道你姐夫天文地理、文学音乐,无所不通…喂,”他皱皱眉:“你姐夫?你姐夫?哎呀,”他忽然瞪大眼睛:“你明明是家里的老大,你连姐姐都没有,那儿跑出来的姐夫?啊呀,爸,妈!我们都被她骗啦!”他跳起来要抓她。蓝大笑起来,躲到萧太太怀里去了,一边笑,一边,一边说:“谁叫你一天到晚骗人呢!人家当然也要骗骗你!”

 大家你看我,我看你,再看那笑成一团的蓝,就都忍不住笑开了。一时间,屋子都是笑,蓝想到他的“独孤及”就更加笑得厉害。阿奇瞅着她,那样亲爱的躺在萧太太怀里笑,他心中感动极了,嘴里还在嚷:“笑!笑!笑!这一辈子都会被你笑死!笑,笑,笑,就那么好笑!”就在这一团笑闹声中,门铃响了。

 大家对门铃都没有注意,仍然在笑。阿娟跑去开了门,她并不认识黎之伟,也不认识李韶青,看来客都很年轻,直觉的认为是阿奇他们的朋友,她问也没问,就带着两位客人走进客厅,一面笑着喊:“又有客人来啦!”蓝慌忙从萧太太怀中爬起来,大家抬头的抬头,转身的转身,顿时间,笑声像变魔术般停住了。

 黎之伟拦门而立,月光在他的身后闪耀着一片银白,把他烘托得像个黑色的剪影。他慢慢的走进房间,韶青亦步亦趋,蓝紧张的看韶青,后者只是注意着黎之伟,对室内任何人都没看。采薇下意识的靠紧了萧人仰,人仰把她推到自己的身后,像个保护神似的拦在她前面。阿奇站直了身子,立在那儿,一瞬也不瞬的注视着黎之伟。一时间,房间里好安静好安静,安静得出奇。

 黎之伟环室四顾,锐利的眼光从每一个人身上掠过去。随着他的眼光采薇痉挛了一下,蓝微微皱了皱眉,阿奇和人仰都一副备战的态度,萧彬夫妇只是沉默的等待那即将来临的风暴。“很好,”黎之伟开了口,冷峻而严肃的点点头。“我来得正是时候,你们全在这儿!”却上心头26/26

 听出他语气的森冷,阿奇往前跨了一步。

 “黎之伟,”阿奇坚定的说:“如果你要找人打架,我奉陪,请不要伤害屋里其他的人!”

 黎之伟看了他一眼,动也没动,像尊铁塔,他稳稳的站着,再度环室四顾:“阿奇,”他冷冷的说:“你让开,我今天不是冲着你一个人来的!”萧人仰马上走上前去。

 “那么,你是冲着我来的了!”他说,紧盯着他:“你要什么?”“我要的东西,你们给不起!”黎之伟骄傲的仰着头,朗朗然、铿铿然的说:“但是,我自己已经有了!我再也不要被你们萧家抢走的东西,也再也不要抢你们萧家的东西了。”他目光灼灼的扫向每个人。“我今天来,是跟你们萧家做一个总了断!不要紧张,”他对那握着拳的阿奇说:“我不是来打架,不是来抢人,更不是来杀人放火!我是来告诉你们,你们这些人里面,有的爱过我,有的恨过我,有的想念过我,有的咒骂过我…我今晚来告诉你们,所有的爱与恨,牵挂与愤怒,现在统统没有了。你们不必再防备我,不必再怕我,更不必再可怜我!我曾经以为萧家是大富人家,用你们的富有来达到你们任何目的。今晚,我才发现,我和你们一样富有!你们有的东西,我都有!我何必恨你们?我何必要报复?从今以后,无恨无怨,无仇可报,我和你们萧家,所有一切的老帐,全体一笔勾销!”大家都瞪着他,都不信任的望着他,也不了解的望着他。只有韶青,眼里闪烁着一片温柔而灿烂的光华,静静的看着他。于是,蓝第一个明白过来,爱情创造了奇绩!眼前这个黎之伟,再也不是拿刀顶着她脖子的那个人了!再也不是让全家提心吊胆的那个人了。她从沙发深处站了起来,不由自主的走向黎之伟,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,不由自主的喃喃低语:“阿黎,恭喜!”黎之伟眼中闪亮了一下,把她的手推给阿奇。

 “不要伸错了方向!”他警告的说,自己的手握住了韶青的。他又转向大家,朗声说:“祝你们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幸福,我走了!”他牵着韶青的手,昂然转身,预备离去。

 “黎之伟!”阿奇大喊。“喝杯酒再走!”他回头喊阿娟:“阿娟,去拿楼上那瓶一九二○年的白兰地!就是我藏在书房里的那瓶。”阿娟奔上楼去拿酒?柚暗墒幼⑵妗!跋敫冶染屏浚俊彼省?br>
 “不敢。”阿奇朗声说:“只想跟你干一杯!”

 阿娟拿了酒和酒杯下楼,阿奇开了瓶,酒香四溢,室都充了那浓郁的酒味?柚吧钌詈粑笊担骸昂镁疲 卑⑵孀⒙肆礁鋈说谋樱岳柚熬俦担骸案桑 绷街痪票诳罩星崆嵋慌觯嵌H灰簧袷鞘澜缟献蠲烂畹囊衾郑乔嵛⒌淖不鳎袷侨死嘈牧橛胄牧榈淖不鳎都负蹩梢钥吹侥亲不飨碌幕鸹ǎ裱婊鹚频穆荼湃鳌0⑵婧屠柚案饕谎鐾罚频奖桑饺肆亮肆帘樱柚胺畔戮票炒笮Γ骸肮×侥甓嗬矗馐俏业谝淮魏鹊秸饷赐纯斓木疲 ?br>
 转过身子,他挽住韶青,一边长笑着,一边飘然而去。韶青倚在他的臂弯里,自始至终,没有说过一句话。

 好一会儿,房里仍然静悄悄的。终于,阿奇大声说:“让我们都干一杯酒,好不好?”

 大家矍然一声附议着,纷纷去拿酒杯。

 许多酒杯举了起来,灯光透过酒杯,发出眩目的光华。酒杯与酒杯相撞,是无数的火花,无数的焰火。室内似乎被那迸洒的火花,照耀得万丈光芒。

 ──全书完──一九八○年八月十一夜初稿完稿于可园

 一九八○年八月廿七夜修正于可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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