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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
 遭挖空的心房,血,一滴滴淌下。

 凄清的月光隔着囚栏照进了黑暗的囚牢,沉重的刑具,在月下闪烁着铁青色的光芒。耳边呼啸的风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息,锐利似刀的冷意始终刮在他的面颊上,一下一下地拨动他覆面的散发。

 一袭染血的罪衣、头戴刑枷≈链脚拷紧缚在他身上,他是一个被判身坐千年孤牢的鬼。

 他知道,他已经死了,但他是怎么死的?记不得了,他已记不起自己为何会身在此处,在这片黑暗里待得越久,他能保有的记忆也越来越少,明明就是不该会遗忘的,可是那一的情景却像是断了线的风筝,在他的脑海中消失无踪,他甚至忆不起自己的死因。

 但在这永无终点的刑期里,他却未曾有过一夜忘怀仇人的模样。

 惨淡的风再次吹扬起他的发,拂过他的脸庞,他张口一咬,紧紧咬住那截发,虽说力道大得把那截发都咬断了,但仍是止不住他心底的愤恨,不知不觉间,血咸涩的味道在他的口中泛滥。

 他们曾是在中秋明夜时一同把酒言的兄弟啊,也曾是在风沙滚滚的战地里,彼此紧紧相依求生的伙伴,然而那个人却成了仇人,那张在他死前最后见到的面孔,那张出卖他的面孔,像狠狠进他心窝里的长矛,怎么也拔不掉。

 片断的残景犹在他的眼底跃动,破破碎碎的,他无法将往昔的记忆编织得很完整,一种朦胧又清晰的仇恨了他的心房,除此之外,伴随着他的,还有这份夜夜笼住他,怎么也甩不去的孤寂。

 在这幽冥无限的地方,上无穹苍、下无黄泉,没有人听得见他渴望复仇的心音,只因身死血冷令它早已不再作响,但在极度孤单之余,他忽然很怀念。

 仿佛,还可以嗅到黄沙的气味,还能在静夜中听见窜在旷漠里的胡枷声,遥想当年,飞沙万里,大漠奔腾,那些令人无法忘怀的光荣岁月,那些残留在人间的遗憾和背叛…

 啊,都过去了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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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庆禄十年,天文占侯于天文历记载,仲之夜,出现“荧惑守心”天象。

 她还记得,那一,是个美好的暖

 在二娘的指挥下,府中的酒娘们正把去年秋末所采收的桂花酿成佳酿,东风一吹,香气随着暖风飘渺四散,府里府外沁着浓郁得化不开的桂花香,她向二娘讨了些初酿成的桂花酒,一手拎着裙摆,兴冲冲地想拿去给刚下朝的爹品尝。

 “爹?”踏进寂静的书房,震玉小声地唤着背对着她的震刚,以为打搅了立在书柜前看书的他。

 震刚旋过身来,手中无书,有的,是脸上凝重得化不开的愁,他踱至桌案前,看着她手中的新酒,沉默地将酒碗接过来仰首将酒一饮而尽,而后将碗推向她要她再斟上。

 “爹,你怎么了?”没见过他这般饮酒的震玉虽是有些不解,仍是照着他的意思再度斟酒。

 震刚颓坐在案内,两眼炯炯地盯审着碗中漾惑人的酒,馥馥的香气仍在齿之间徘徊,许久过后,他沙哑的启口。

 “咱们震家…将有大难。”

 震玉手中的瓷瓶手不小心抖滑了一下,些许的琼浆玉溢出斟倒的杯缘,酒映在枣红色的书案上,看来有些腥红。

 “大难?”好端端的,怎会突有大难之说?是朝中又出了什么事吗?

 他的眼神显得很空“天文占侯今早私下告诉我,前些天夜里,发生了荧惑守心天象。”

 “荧惑守心?”她顿了顿,脑海里对这名词依稀有个印象“是天象中的星辰之象?”

 “对。”他缓缓地合上眼眸“荧惑守心,是指荧惑在心宿发生由顺行转为逆行或由逆行转为顺行,且停留在心宿一段时期的现象。自古以来,在星占上,荧惑守心即是被认为是最不祥之兆。”

 “爹,为何你要说它是最不祥之兆?这不过就是个天象吗?”越看越觉得他神情不对劲,她担心地来到他的跟前想问个仔细。

 震刚低垂着头,颓然地将脸庞埋进掌心里。

 “因为它代表…近期内,不是圣上即将驾崩,就恐是皇家有祸。”据各朝占文与文献来看“荧惑守心”的星占,很可能是代表帝王驾崩的恶兆,及死亡或杀戮之意,而在汉书天文志里,更是将荧惑守心视为皇帝崩殂、皇室有祸的前兆。

 她惊愕地一手掩着“什么?”

 “相爷,有客到。”出现在厅内的府内总管,低沉的禀告声掩盖过了她讶愕的气。

 震刚抬起头来“谁?”

 “翟大人。”总管恭谨地呈上拜贴。

 “翟庆?”手握拜贴,疑惑泛在他的眼眉间“他会来这?”分据两,在朝中誓不两立的对手,会破天荒地来府上造访?

 震玉并没有考虑得那么多“会不会是翟大人也听说此事了,所以才…”

 “快请。”沉默了半晌后,震刚先是扬手朝总管吩咐,再轻推着女儿“你先下去。”

 她微微摇首“我想听听翟大人对此事的意见。”翟庆身为辅相大臣,也许他能为这事想想法子也说不定。

 震刚却不容拒绝地推她入内“你还未出阁,别抛头脸的。”

 “是…”震玉莫可奈何地轻挪莲足,缓缓退离大厅。

 “相爷。”在她退离大厅后不久,特意前来登府的翟庆,一进厅便先给震刚行了个大礼。

 “下了朝就别拘礼了。”震刚勉强挤出应客的僵笑,前去将他进厅内“你这稀客怎会有空来?”

 “今我是来…”翟庆随即止住了脚步,两眉紧锁,一脸的言又止。

 震刚怔了一会,随即看懂了几分,于是扬手叫领他进来的总管退离厅内,并要他将厅门掩上。

 “荧惑守心一事,天文占侯已呈禀圣上。”外人一走,翟庆便抬起头来点明来意“小弟此行就是奉圣上口谕而来。”

 他不意外,也明白即使天文占侯想瞒,但这等大事终究也是瞒不住。

 “圣上…有何打算?”为何圣上要派人带来口谕?是因圣上不愿张扬吗?他无法猜测圣上意喻为何,也不明白会特意派翟庆登门的理由究竟是什么。

 “震兄又有何打算?”翟庆不答反问,像是想要先看看他有何心意。

 “我…”语难言,他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,他更怕的是翟庆今会来府中,主要是代圣上前来刺探,因此他万不能失言。

 “依小弟之见…”在他犹豫不决的这当头,翟庆缓缓启口,眼中,闪烁着难解的诡光“为了圣上安危着想,也为震兄一门声誉,震兄不如尽节转凶。”

 他不解地皱着眉“尽节转凶?”

 “震兄位居群僚之首,除了辅佐圣上外,尚须肩负‘理,顺四时’的特殊使命,当灾异发生时,本就理应负起责任。”翟庆扬起头,说得理所当然“你也知道,自古以来,天子必须为灾异负起责任,以保天命并称合天意。身为官僚机构首长的丞相,因为职在佐理天子,所以也得分担责任。”

 寒意突地自心底被掘发出来,纷涌如泉,冷汗不由自主地滑下翟刚的额际。他万万没想到,圣上为自保求避祸,竟把全盘的责任推至他这边来,但在讶愕之余,对于尽节这字的用意,他更是自骨子里感到恐惧。

 “圣上要我如何分担?”他极力稳住声调,试图将喉际深处所窜起的颤抖全都下。

 翟庆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“圣上的意思是,望震兄能独自一揽全责。”

 话甫出口,震刚只觉像是一盆凉水自他的头顶上泼了下来,冰冷的水滴,浇醒了他,也淋了一颗老臣的心,他总算是听明了话意,无限心酸,悄悄在他的心底蔓延。

 “圣上要我自尽?”他字字清晰地问,问得笃定、问得明白,他不要怀有任何误解或是嗳昧,也不要由他人来判他的刑,他要的是圣上真正的心意。

 翟庆见他把话都挑明了,也不好再转弯抹角“圣上认为,天有灾异,是因丞相未克尽皑弼之责且修德不,以致人民怨怼上达天庭。”

 未克尽皑弼之责?修德不

 震刚颠颠倒倒地退了数步,直至撞上了桌沿,他勉力稳住身形,半晌,茫然的眼眸总算是有了焦距,他自嘴边扯出一抹苦涩的笑。

 这话中,是真是假,他与圣上彼此心知肚明。圣上今会特意派人来他的府上暗示他自尽,表面上,是因天灾之责要由他来承担,但事实的真相究竟是什么?是因争失利了,故而朝中同僚想借此除掉他?还是圣上早已想撤换个丞相,只是苦无良机?事实是什么,无人知晓,倘若圣上只是要找个杀他的借口,那么只需织罗几个罪名便是,不需用荧惑守心一事来毁他清誉。

 “震兄?”见他面色惨淡得很,翟庆忙不迭地想上前扶他一把。

 “我没事。”震刚拒绝他所伸出的援手,深口气后兀自站定。

 厅里的沉默来得那么突然,震刚在深深吐息后,思索起这事的前因后果,并开始怀疑,是谁怂恿圣上使出嫁罪一计的?是谁,住耳极软的圣上面前指名由他来替罪的?

 当震刚怀疑的视线来到翟庆脸庞上时,翟庆的眼眸闪了闪,一瞬间随即替换上了深表同情的憾意。

 “对于圣上此意,小弟自是深感遗憾。”他深深抱拳掬首,语带哽咽“若不是别无他法,小弟自然也不会尊旨奉行。”

 “我若是进宫面圣呢?事情可有转圜的余地?”他虽不想示弱,但也不想枉死,进宫一求,或许能够保住性命也说不定。

 “天威难测,圣上的心意谁也拿捏不准。”为免他的心意摇摆,翟庆更进一步地将话挑明“现下,圣上惦在震兄多年来之劳苦,特意法外容情让震兄还有得选择,若是圣上心意忽改,或是事突有万一,一旦圣上或是皇家中人发生了什么差池,只怕圣上怪罪下来,将会祸及震氏全族,到时震兄的九族姻亲恐都将…”

 震刚紧敛着两眉“够了,我知道了。”如此不希望他进宫,这么积极地想要他表态,是否是因为只要没听见他的亲口允死,圣上便会一不安?

 “那…”眼见事情已有了眉目,翟庆饶有深意地拉长了语调,弯身朝他拱手示意“在圣上下达圣谕前,关于尽节转凶一事,请震兄务必斟酌小弟之见,小弟告辞。”

 心如麻的震刚并不挽留他“来人,送翟大人。”

 “爹…”躲在厅后将一切听得一清二楚的震玉,面色如雪,拖着沉重的脚步踱进厅内,一步步走向即将面对的现实。

 “都听见了?”光从她的息不定的音律中,他也知道她全都知情了。

 “圣上要你自尽?”她紧绷着身子,想抗拒这份突如其来且没有道理的无奈,渴望他能亲口告诉她,这是一场错觉,它不会成真。

 震刚紧屏着不发一言,只是背过身去将掌心紧紧拳握。

 “爹?”得不到他否定的答案,她浑身紧张地抓紧他的衣袖“你不会真照翟大人的话去做吧?”

 圣上都已私下派翟庆来传达口谕了,他能不奉旨照办吗?

 今,不是圣上不杀伯仁,而是伯仁必须主动求死。荧惑守心若真将威胁到圣上或是皇家中人的性命,那么身为臣子理当为圣上消灾除祸,圣上若是要转凶嫁罪,那么身为一人之下的丞相,即使再不愿,也得义不容辞。更何况,天子之命,贵于人臣,圣上若是因天象而真有个差池,兹事体大,任谁都担待不起。

 他困难地启口“我也不想,但身为人臣…”

 “这不公平!”无法接受的震玉,大声地驳斥他的话并朝他拼命摇首“天上的星辰要如何运行,这又不是一国之相所能控制的,为什么要因一个天象就得赔上你一命?”就为了贪生怕死的圣上想要避祸,这样就必须以他这个丞相以一命来承担祸端?嫁罪?她爹何罪之有?就算荧惑守心是真,那么上天想惩罚的,也该是那个上天认定有罪的圣上!

 “别说了。”震刚疲惫地抹抹脸,即使明白她的话中句句是理,但对于眼下的形况,他还是无能为力。

 “可是…”她不死心地拉紧他的衣袖,依然希望能在这当头力挽狂澜好去改变他的心意。

 “君要臣死,臣不死不忠。”

 “不死不忠?”震玉紧咬着牙,一腔即将家破人亡的悲愤无处诉“你分明知道这是愚忠!”就为了个星象而死?这也未免死得太无价值、太冤枉了,如此是非不明的昏君,他竟还要遵旨奉行?

 震刚旋过身来大声喝斥“住口!”

 “爹…”她殷切地唤,怎么也驱逐不去心中那份即将失去他的恐惧。

 在她急切想挽回的水眸中,震刚忍不住别过脸,不去看她那以清澈似镜的眼眸中,清晰地看见里头倒映着他的不甘,同时,也不愿让她看见,他苦苦想掩藏在腹中的心酸。

 他也不想啊,他不想的,但违背圣意又岂会有活路可走?现下若是选择自尽以保圣上,或许圣上后还会惦着他这个尽节的臣子,在他死后来到他的灵前为他祭拜,他名声则不致受到半分损伤将会永远传,若是不死,一旦等到圣上下旨赐死,那么到时震家死的恐怕就不只他一人,面对这条只能赴死的绝路,他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。

 “爹,你可以辞官,或是主动求贬,咱们全家可以离开京兆走得远远的,在圣旨下来前,你可以…”心慌不已的震玉忙不迭地搜思索肠,试着找出能够避开一死的法子,但她微弱的劝言却被震刚洪亮的吼声截断。

 “别侮辱你爹!”

 回在厅中的袅袅余音许久不散,刺眼的朝阳穿过花的窗棂进厅内,在一片刺眼璀璨的光影中,震玉看不清他那努力想要直背脊的侧影。

 “咱们震家自祖上为臣以来,世代忠良,深明尽忠职守之大义,即使肝脑涂地,也不及报皇恩于万一。”他并非贪生怕死之辈,他可以死,但死,也要死得有尊严,他的杆,要能得直。伴君如伴虎,身处在圣上跟前的宠臣们,在生命上有着什么风险他都明白,可这些年来,面对朝事、面对圣上,他总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,代圣上整驭万臣,他的政绩虽及不上史上赫赫的功臣明相,但这些年来的为国尽力尽心,也让他自己博得了个良相的美名,即使他对这个国家无极大的治世功勋,但他也无过,他不允许自己的清誉被迫染上一丝尘埃,他不能愧对震家列祖列宗。

 被一室凄清和悲凉掳获的震玉,眼中蓄了不舍的泪,在盈睫的泪滴落地之时,震刚回过头来,定定地凝视着她的眼眸。

 “我不是震家的懦夫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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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他不是懦夫,他是傻子。

 火光灿灿,盈亮的火焰烤暖了震玉的脸颊,一身缟素的她,跪在灵堂的火盆前再洒落数张纸钱,看盆内原本逐渐孱弱的火星,在转眼间火势又壮盛了起来,丛丛火舌贪婪地噬着新拓印的纸张,火起焰落间,隐隐焕散出纸质幽淡的清香。

 七前的黄昏,丞相震刚特意沐浴洁净,在跪地朝东而拜叩谢皇恩浩后,投环而死。

 消息传出后,次,圣上便亲临丞相府吊唁,贵为一国之君竟屈驾于臣下府上慰丧,此乃本朝破天荒的先例,就在圣上拈香祭拜之后,随后即颁诏追谥震相为留国侯,并下旨命太史令务必将震相为帝尽忠的大义留于青史上,以供后世瞻仰。

 名留青史千秋。

 这就是爹所要的?这一生,爹将他的一身的青春和光华悬系在这个国家上,尽心尽力于朝于政,试图以腔爱民的热情织就出一番功业锦绣,岂知到头来,功未成身先死,他所得到的,不过只是个留国侯的虚名。他不知道,圣上是无心的,百姓是善忘的,留国侯这三字,不过是春日里的璨花,时间久了,也终将凋零,而后被掩覆在土地遭到遗忘。

 当泪水干涸后,挥之不去的疑惑始终存留在震玉的脑海里。

 那,在叩谢圣上离府时,她抬起头来,远望着圣上带笑离去的背影,她不明白的有很多。

 她不懂,遭圣上赐死的爹,为何在死前还要叩谢这般残酷的皇恩?她更不懂的是,将圣上的罪,转嫁至老臣身上,这样圣上就能逃过一劫?圣上命尽若是天意,那么无论嫁罪于谁,任由哪个无罪之人来承担,恐怕也仍是躲之不过吧?她不相信以一个无辜老臣的性命,能让圣上在偷生之余,还能换来圣上永远的苟且心安。

 凝视着即将熄灭的余焰,震玉再拈了张纸钱,就着微弱的火星再度让它灿然起来,当噬纸张的焰火即将烧着她的指尖之时,在她身后,传来阵阵急切如鼓的步音。

 “东西都收拾好了?”震夫人踩着匆忙的脚步,边走边问向跟在她身后的府内总管。

 “都准备妥当了。”总管忙不迭地拍拍怀中所抱着的行囊。

 指尖传来一阵灼热的痛感,震玉慌忙扔下手中的纸钱,回过头时,意外地看见这些日子来因她爹自尽之故,因丧夫过于伤痛而卧病在的二娘,此刻正神情紧张地朝她走来。

 “二娘?”她怎么起来了?

 “玉儿。”掩不住一脸仓皇的震夫人深口气,强下心头紧紧悬于一线的不安,试着让自己看来较为镇定些“你过来,我有活要对你说。”

 震玉不解地起身,按着跪得有些麻痹的双腿缓慢地走至她的跟前,看她不发一言地自总管的手上拿来包袱,转将它至自己的手上。

 “二娘,这是…”捧着沉甸甸的包袱,她茫然地看着他们两人同样显得过紧张的脸庞,一种异样的氛围地围绕在他们身上。

 震夫人一手紧按着她的肩“你听着,我要你出城避一避。”

 “避什么?”望着她肃然的脸庞,震玉不自觉地感到害怕,不解为何此刻她的面容看来,竟和当初知荧惑守心一事的爹有几分相似。

 “避祸。”

 她怔了怔,想起老父的愚忠,哽咽地垂下螓首低语。

 “还能有什么祸呢?”爹都已因嫁罪而死了,他们震家,还能再遭遇什么大风大

 震夫人将她拉来身前,低声地在她耳边道:“你爹的嫁罪失效了。”

 她愕然地张大眼“失效?”圣上出事了?

 “皇后娘娘今早病逝于凤藻官。”

 震玉只觉得脑际轰隆隆的,有些无法站稳地一手捉住她的手。不是说…不是说只要嫁罪于丞相,便可保圣上与皇家无祸吗?为什么皇后还…

 震夫人用力地扶她站稳“在圣上降罪下来前,咱们都得快些离开这里。”今早丧钟响遍全京兆,一些以往在朝中与震刚有些情的同僚,不约而同地纷纷派人捎了口讯来府内,说是失去皇后痛不生的圣上,已下令要将替圣上代罪的震相及震家有干人等,一律严办。

 “圣上把皇后娘娘的死…怪在爹的身上?”她爹都已经为此赔上一条性命了,没想到…这算什么?不尽节有罪,尽节了,还是罪人一个!

 天道在哪?

 “你别管这些。”震夫人伸手拍拍她的面颊要她清醒点,并一手指着她手中的包袱“那,里头有些钱,是我出阁时的嫁妆,你拿着这些钱去我的娘家娥眉村,把这些钱交给我的家人,他们会收留你的。”

 “二娘你呢?还有弟弟呢?”震玉回过神来,忧心如焚地紧拉住她的衣袖不放“你们不跟我走?”

 “弟弟还小,又病得那么重,娘家的路途那么遥远,他受不住的。”震夫人温言温语地朝她哄劝“我先带弟弟到京外避一避,待弟弟病况好些了,我们就去找你。”

 “我跟你们一起走。”她边说边摇首,一想到家人都没有伴在她的身边,她就有一种会失去他们的恐惧。

 “听话,你先走,等风波较为平静一些,我随后就带着弟弟与你会合。”震夫人轻轻拉开她的手,不容置疑地推着她走向厅门。

 “你们会跟上来?”她扯住脚步,眼都是不确定的慌乱。

 静看着她惶惶不安的眼眸,心中百感集的震夫人,为掩饰此刻心中的伤愁,一把将震玉拥入怀中,但她抱得是那么的紧,那么的不舍,仿佛只要她松开手,她就将再也不能见到她。

 她努力撑持着不让自己溃堤“会,我们会跟上的。”

 “真的?”倚在她的怀中,震玉用力环抱住她,迫切地需要她给自己一个心安的保证。

 “真的。”难舍依依地拉开震玉后,震夫人又再次地催请她上路“去吧,动作快点,晚了城门就要关了。”

 “小姐,快走吧,别误了时辰。”在一旁候着的总管,也迫不及待地催请她马上离府。

 面对这些令人措手不及的一切,一时之间没有主张的震玉,只能被总管推着往外走,但方走至院里,越想越觉不对劲的她止住脚下的步子,不确定地再回首往后望,望着二娘和众人扬手催地快走的模样,她忍不住想再多看他们一眼,莫名奇妙的,想将他们此刻的容颜牢牢记住。

 心下,有如飘摇不定的浮云,有着说不上来的不安,或许因为她们送别的模样是那么的不遗余力,那么的急于她快走,模模糊糊成形的忐忑在她的口膨,她忽然觉得很冷,数不尽的寒意像件贴身的凉衣,轻巧地贴附着她,令她浑身泛过一阵哆嗦。

 “走吧…”急于赶人的总管,在她犹疑不决时,奋力拖拉着地的臂膀,将脚步踉跄的她给拖出院里直朝府内后门而去。

 倚在厅门边目送的震夫人,紧咬着,直至震玉的身影越走越远,渐渐看不见了,她才容许自己的双目释放出积蓄已久的泪雾。

 “夫人!”当她用力止住即将眶的泪时,急切的呼唤令她转首。

 低首看着院内仓皇来报的一干家丁奴仆,她竭力稳下心绪,冷静地看着他们。

 “御林军到了吗?”如果消息没错的话,圣上所派的人应当是以十万火急之姿赶来了。

 “来到大街上了!”将府门关上落栓后就跑来的家丁,气吁吁地向她禀报。

 她环顾众人一眼,不后悔地下决定“你们快走,别让震家拖累了你们。”

 “夫人…”明白她想一力承担的众人们,难掩凄恻之情地向她摇首,人人脚下重若千金,怎么也无法照她的话挪动脚步。

 “没听见我的话吗?”震夫人怒敛着眉,奋力扬声驱赶着他们走啊,快走啊!”默然无语的众人,在她的挥赶下不得不移动脚下的步子,她别过脸,不去看他们离去的模样,深口气后,她静静地走至灵堂前,扬起头看着堂上高烧的白烛。

 堂前那盆震玉未掩熄的火盆,盆中,星火未尽,漫起阵阵如绸的灰烟,冉冉腾升的烟雾飘漫至她的脸庞上,熏惹出她腔的不甘和深埋的不平。

 “娘?”虚弱的童音在她身旁轻轻响起,她怔了怔,转首看向被娘自病榻上抱下来的震锡,偎在娘的怀中,充病容的童颜,正疑惑地瞧着她。

 “姊姊呢?”睡醒找不到总是伴在病榻边的亲姐,震锡好奇地左张右望。

 “姊姊她…”震夫人走向娘,强忍着鼻酸将他接过搂至怀中“姊姊有事出远门了。”

 “她什么时候会回来?”被病魔折磨得消瘦苍白的震锡,软软地倚在她的肩上问,语末,乏力地闭上眼靠在她的肩上休息。

 聆听着他天真无忧的问话,她深深口气,努力地将喉际间的哽咽下去,同时收紧了双臂心痛地搂紧他。

 他皱着眉“娘,你搂疼我了…”

 “夫人,你快别吓着少爷了。”一双熟悉的手臂伸至她的面前,府内总管爱怜地将她怀中的震锡接手抱过。

 “你们没走?”震夫人诧愕地抬首,发现不只是随伺在一旁的娘,就连原本该走总管和家仆们,此刻全都站在厅内无人离开,

 总管释出一抹苦笑“圣上若是执意要拿下我们,天下之大,莫非皇土,天涯海角我们也是无处可逃。”

 “是震家害了你们…”盈眶的热泪,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,她歉疚地朝他们深深鞠首,但总管和娘却同时伸手将她扶起身来。

 “夫人快别这么说,咱们,都是一家人。”

 就在此时,平地像掀起了一阵暴雷,府门却传来了吵杂的马啸与金鸣,无法数尽的人声正步步进而来,听着外头逐步靠近的种种令人心弦紧绷的音律,震夫人招来厅里的众人与她一同席地而坐,让每个无法离开的人都紧密地靠在一起。

 不过许久,府门遭破的轰然巨响紧接着传来,厅内的众人心中震了震,更握紧了彼此的手,试图借由他人的温暖,来安抚住彼此那份止不了的抖颤。

 但,即使将手握得再紧,当死亡来临时,没有人是能准备好的。

 斑悬在府外大门的丞相府门匾,在奉旨而来的御林军落力的拆解下,摇晃地挣扎了半晌,终究是自高处坠地,啪的一声,闷钝沉重的声响令府内的人都抬起头来,眼睁睁地看着成队的御林军,踩着整齐的步伐践踏过已被毁坏的门匾跨进府内,入府后,御林军人人手荷的长剑反着夕阳刺目的光,将一室的人们都映得无所遁藏,清楚地照出他们相互扶持的身影,也映照出他们眸中所盛藏着的惊惧。

 在怒雷般的暴喝下,奉命的御林军们分别进入府中各院落,一一将躲在府内的人给搜了出来,在厅内遭人强行押跪在地的震夫人,屈首之余,拼命说服自己必须敛气沉心万不能妄动,她微微朝旁一瞥,就见娘将震锡紧搂在怀中,一手掩着他的嘴,不让他叫嚷出声。

 “全宅的人都在此了?”大势抵定后,为首的御林军统领缓步踱入厅内,两手撑着际睨视一地的人犯。

 “包括家丁奴仆在内,一人不漏。”负责拘拿人犯的御林军,在确定宅中无一人逃走后恭谨上禀。

 御林军统领满意地点点头,低首出搁在袖中的人名名单开始点算人犯,但怎么数算,在场的人犯就是少了一人。

 “震相的千金震玉呢?”他弹了弹手中的名单,在找不到人后转首问向拿人的御林军。

 “这…”糟糕,好像是真的少了这么一个人。

 因他的问话,匍匐在地的众人们,不约而同地身子同时皆泛过一阵抖颤,但随即又了下来,然而这看在御林军统领的眼里,更是不要深启疑窦。

 “她在哪里?”御林军统领耐着子,踱至他们的面前,深深怀疑起这些人违命将震玉私藏至不知处。

 “她死了。”在一室的寂然中,震夫人安然无惧地抬首,平静地直视他的双眼。

 他眯细了眼“死了?”这么巧,抄家之前就死了?

 “前小女就已因急病身亡。”她直了背脊,清澈的双眸没有一刻动摇。

 御林军统领虽是不信,但当下却也无法证实她的话是否有假,直至某名御林军来到他的身旁,朝他附耳说了一阵后,他的两眼再度滑过震夫人苍白的脸庞,随后狡狡出一笑,扬手朝身后吩咐。

 “通知城门卫兵,即刻封城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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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“你想不想报仇?”

 冰冷的问句,漾在空旷广阔的大殿上,飒凉的风一吹,余韵即像涟漪般回在殿内每一个黑暗的角落。

 此时此刻,幽冥殿外的夜,似是遭浸透在墨海里般,茫茫幽中不肯透丝许光芒,月星辰仿佛都已沉沦至地底最深处,再不能释放一线光明,而在殿内,数朵悬于殿旁的鬼焰灯,焰中青焰曳曳闪烁,照不明殿内之景。

 立在殿中的殒星缓缓抬起头,仰首看向坐在高位之处的后暗缈,在她两旁身侧,两名鬼差之首魑魅与魍魉随侍着,手中各拈一朵青焰,灿灿地照亮了她魅的脸庞。

 当殿内飘摇的问句透抵他的耳际时,殒星那双被蒙上孤寂许久的双眼,再次因它而焕焕生亮。报仇这二字,就像是在一片残有余温的灰烬中,再投入一把蓬火,令这一腔压抑已久的仇恨之火又再度肆盛了起来。

 “你想不想报仇?”暗缈有耐地再问一次,随手拈来一团火,以过于苍白的指尖反复地把玩着。

 “你能让我再活一回?”太过多年没有启口说过话,殒星试了许久,好不容易才能把低哑嘎的声音自喉际释放出来。

 她一掌拈熄火焰“不,我办不到。”

 嘶的一声,方才因她而生亮的双眼,像是幽夜里昙花一现的微弱星火,无声地熄灭。

 自嘲的笑意跃上他的角。

 谁能办得到?谁能令他起死回生?不可能的,无人能够令他起死回生的,他遗留在间的躯体早已化为尘泥,身在这浩瀚无尽的间里,三魂悠悠、七魄渺渺,他只是名无主的孤魂、深坐孤牢永不得开释的鬼,若是想再活一回,惟一的法子,就只有登上九转轮台投胎再世为人,但他却因在世时那一身他不知却又得偿的罪,因他身后那些他忆不起的血腥,让他连投胎人六道的资格邢没有,他就是想要为人,也难如登天。

 殒星沉默地背过身去,缓慢地拉开沉重如石的双脚,属于武人的魁伟的身躯,稍一动作,便扯动了从头到脚层层重重的枷锁,每走一步,金属的拖曳声便在殿内铿锵作响。

 “我虽不能让你复生再活一回,但,我能让你以人貌鬼身的姿态还。”暗缈并没有阻止他离开,只以一句话就让他定住脚步再度回首。

 如同不见天密不透风的地牢里,忽然遭人开启了一扇光明之窗,素来渴望而不可得的希望,此刻正新鲜人的悬在眼前,令人浑身蠢蠢动,殒星错愕地扬高一双剑眉,意外地装盛在他黑眸里。

 他能离开间的孤牢回去间?即使他是一只鬼?

 很心动,他很心动,早已凝固的血好似在回暖倒,潺潺的急声在寂静中听得很清楚,她的这句话,简直就像在他的坎里凿开了一个,亲手放进了他夜夜在孤牢里深怀着的向往,突然被告知他能够拥有这份本来只是在梦中才能拥有的梦想,是种甜腻腻又带点痛苦的感觉,他一手按着空口,几乎以为,那颗多年前就已遭人剜出的心,向往得都因此而再次重生了。

 “你说…还?”他谨慎地求证,极其小心翼翼的,就连话里都带了点兴奋的颤意。

 “只要你答应我一事,我可去西天向佛借寿令你还。”眼见他动心了,暗缈的边扬起细笑,深深靠坐进椅里,十指握地俯视着他。

 见着了她眼底的稳胜算的笑意后,梦瞬间自他的眼前身开来,一丝理智,一点清醒,又纷纷回到他的身上紧紧攀附,他挂下脸,恢复初时的木然。

 “条件是什么?”非亲无故,怎有可能会有如此援手?当然,也不会有平白无故送上门的好处。

 “你必须带回我儿暗响。”暗缈捉紧了十指,指尖发出咯咯的声响,笑意也在她的边隐去。

 “界殿下?”

 “前些日子,暗响趁着两界的一场小动,私自离开了间去了间。”想起被困间的爱子她便心如麻“如今动已被天界的天将平息,边界又再度如常,暗响却因边界闭合之故再也无法回到间。”

 他沉了半晌“这么说,现下…他落在间?”

 “只要你答允能为我找回他,我不但让你还,当你事成回返间后,我更可免去你的千年孤牢之罪。”她大方地朝他伸出一掌,掌心里,燃起一盏令他难以拒绝的惑之火“在你还的这百内,你要报仇、要雪恨,我都不予干涉,只是你必须在百内带着我儿回到界来。”

 望着她掌心里焰焰似彩似金的火焰,丝丝人的光影在他的眼瞳底闪烁,好半天,殒星没有任何答话,他只是静静地瞧着她,将之前兴奋、渴望或是迫不及待等种种感觉都沉淀下来,试图理清脑海里虬结的思维,待冷静下来后,他清楚地理出了一个问号。

 “为何找上我?”身为界之首,她的手底下会无鬼可用?特意将他自孤牢里提了出来,莫不是有着她的理由吧?

 暗缈顿了顿,没料到他会这么问,掌心火焰尽熄,丽的面容一下子褪去了娇变得森青,一如身旁两名鬼类吓人的真面目。

 殒星更是不客气地睨向她身旁的两名大将“为何你不派那些鬼差去把暗响殿下带回来?”

 她沉下脸“私出界,这是何等大罪?即使是我儿,他也不能犯下三界之规,若是此事让三界之神知道了,那么事情就将难以收拾,因此万万不能声张。”

 “所以你就找我这个永不能翻身的孤牢之囚来替你办事?”说穿了,不过是她想拨如意算盘占他这只鬼的便宜。

 暗渺并没有否认,只是饶有深意地瞅看着他。

 本来,她也不愿意找上他这个罪孽深重的鬼囚帮忙的,可是为了亲儿,她也只好请他去间走一遭,芸芸众鬼中她会谁都不选,却独独挑中了他,是因他当年在间,好歹也曾是个威震一方、杀敌无数的浴血大将,纵使如今他是只鬼,单凭他那一身的好武艺和腔复仇的意念,要靠他成事,并非难事。

 况且,事情要是成了,两方皆大快,他报仇了却一椿心愿,她也可找回亲儿;一旦事情败了,她大可推拖得一干二净,反正像他这种鬼囚,本就注定永无翻身之,要牺牲几个就有几个,少了他一个,也无人会去在意。

 “你谈不谈这椿买卖?”她一手托着腮,有成竹地漾出狡滑的笑靥。

 “我谈。”殒星回震在空旷大殿里的嗓音,听来像是暗夜里的一阵远雷。

 机会稍纵即逝,此时若是不答应她,那么就算他再等上千年,恐也再无这等良机,即便是利用也罢,他不能失去这线生机,他必须在他的仇人未死去之前,回到间一清千愁万恨。

 “我要还。”殒星炯炯的暗眸里透着坚定,一字一句道来,有如炽焰烙印“我要报仇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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