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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
 —— …

 入了夜,当宅里的人都各自回到寝室休息,一名年约二十出头、穿著铁灰色西装的年轻男子却撑著伞,独自走出屋外。干净得发亮的皮鞋,毫不犹豫地踩过漉漉的草皮,来到无人的后仓库。

 这是韩家摆放园艺器具的地方,因为地处偏僻,即使天色已暗,也没有人发现仓库里的小灯是亮的。

 他推开未上锁的门,笔直地走到仓库尽头,那里摆了几只木箱,而木箱上,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著。

 “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他问,假装没看见她泪痕斑斑的小脸。

 “二少爷…”

 “大家都吃完饭回房间休息了,你不吃饭,躲在这里做什么?”

 “我吃不下…”红通通的眼睛不敢直视他。

 “你平常食量最大了,怎么可能会吃不下饭?是不是有谁说了什么,还是谁又欺负你了?”

 “我不喜欢她们。”

 “谁?”

 “阿珠和小玉,她们说…说我是二爷的私生子,还说我跟二少爷一样,都是要来跟大少爷争财产的。”

 黑眸缓缓眯起。“…你不用去在意那些人说的话。”

 “可是她们真的好讨厌!”

 “既然讨厌她们,你就更不应该躲在这里。你是我带回来的人,将来你还要使唤她们做事,要是三两句话就把你搞得连饭也吃不下,那以后你要怎么面对更多外来的眼光?怎么担负起照顾大少爷的责任?”

 “二少爷…”小脸上堆了无奈。

 “好了,跟我回去吃饭吧!下星期一开始,你的家教老师就要来帮你上课了,你要加油,知道吗?”他头一次领悟到,原来,教养一个孩子比经营一家公司还要费神。

 “二少爷…”

 “又怎么了?”男子头也不回地继续埋首于公文中。

 “我可不可以不要上课了?”

 “为什么?”

 “那个老师说的我都听不懂。”

 “不懂就要发问,否则我请老师来做什么?”

 “可是…”

 男子轻叹了声,抬起头来。“你有哪里不明白的?拿来我看看。”无奈呀!从来没想过,白天为了工作已经忙得焦头烂额的他,回到家之后,还得兼任课后辅导老师。

 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吗?

 不一会儿,小女生捧著厚厚的英文字典来到他面前。

 “老师要你背字典?”

 “嗯。”

 “那很好啊!张老师是T大英文系的教授,照著他的方法念,以后你的英文程度肯定比同年龄的孩子还要强上好几倍。”

 “可是,我不会念…”

 “不会念?那简单,是哪几个生字不会念?我教你。”

 “…全部。”

 全…

 男子瞪著她,沈默了好一会儿。

 “明天,我帮你换个老师,你给我从KK音标开始学起。”

 轰隆隆…

 一道白光闪过,接著,漆黑的窗外响起了震耳聋的雷声。

 夏夜里骤起的一阵强风,吹得木窗子嘎吱作响,也一并吹落了书桌上层层叠叠的公文,纸张随风散落一地。

 身著浅灰色睡袍的男子,从隔壁卧房缓缓踱了过来,并弯身拾起地上杂物。

 这场雷雨来势汹汹,不晓得,那丫头会不会伯?

 才正这么想着,门外便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足音,那声音由远而近,带点恐慌似的,最后停在他的房门前。

 他垂眸,嘴角淡淡地绽出一朵笑花。

 “二少爷…二少爷…你睡了吗…”

 门外那人小心翼翼地轻声喊著,他听见了,也不急著开门,只自顾自地收拾好桌面,然后才不疾不徐地踱至房门口,一把拉开厚重的木门--

 门口果然蹲著一个小小的身子,听见开门声,她飞快地抬头,仰望着他,略嫌瘦削的小脸瞬间出释然的表情。

 “你蹲在这里做什么?”他面无表情地问。

 “那个…外面在打雷,我、我怕…”

 “怕?”他挑眉。

 “不、不是啦!我是怕…怕你房间的窗户没关好。”小女孩愈说愈小声,到最后,一张小脸已经得通红。她垂下头,咬著,好像很懊恼自己为何要逞强。

 闻言,男子撇,似笑非笑地往后退了一步。

 “进来吧!”

 早知道她会怕的。这孩子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很勇敢,但说到底,她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女生呀!

 “真的…可以吗?”她愣愣地看了他一眼。

 “你不是要帮我检查窗户有没有关好?”

 “喔,是啊是啊!”小女孩闻言跳了起来,开心地奔进他房间。

 “嗯嗯…都关好了呀…”她在几扇大窗前面假装忙碌地来回踱著步,外头狂风呼啸、树影摇晃,可是因为这房间里有二少爷,所以她觉得很安心。

 检查完毕回头,见男子踱进隔壁寝室,她又跟了进去。

 “你要做什么?”

 “睡觉啊!”

 嘻?“可是…现在还没一点,你不是都很晚才睡的吗?”

 “我困了,而且明天一早还要开会。”男子不厌其烦地解释道,就像平里对她解释一些连下人都懂、唯独她没听过的基本礼仪一样。

 说完,他当着她的面,掉睡袍,然后掀被上。“晚安。”随即闭上眼睛,不再理她。

 咦?小女孩当场愣住。

 外头狂风肆,雷声忽远忽近,她回头,正巧看到窗外劈下一道银色光束,接著…“轰!”的一声,四周顿时陷入一片黑暗。

 “哇~~”小女孩尖叫起来,抓起棉被就一头钻进年轻人的被窝里,簌簌发著抖。

 一下下就好,只要一下下就好了!拜托,现在千万别赶她出去。

 她一边念念有词,一边往头方向匍匐前进,直到听见耳边传来沈稳而规律的心跳声,方才安心地趴下。

 黑暗中,男子一声不吭地,定定望着身侧那团隆起。

 这丫头胆子还真小!

 只不过是打雷外加停电而已,有这么可怕吗?当她一个人面对那群小太妹,甚至挽起袖子跟她们打群架时,也不见她有一丁点的退却呀!

 他笑叹了声,放在棉被底下的一只手掌,开始下意识搜寻著她的脸蛋,然后,轻轻覆上她冰凉的耳朵--

 “不用怕,有我在,你很安全。”

 他不确定这句话究竟有没有说出口,只知道,接下来的一整晚,他都这样捂住她的耳朵,直到窗外雷声逐渐远去,天际渐渐泛白…

 叩叩…叩叩…

 清晨,门外断断续续传来敲门的声音。

 韩绍元掀了掀眼皮,一个翻身,接著他忙弓身往后退,直觉地要避开躺在身旁的人儿…

 然而,身旁一片空的,哪有什么人?他探手摸摸身侧的被褥,一阵冰凉窜上手心…这才明白,原来自己作了一场梦。

 真可笑,都已经这么多年了,他怎么还梦到那些陈年往事?

 叹口气,他坐起身来,酸疼的右臂。

 昨晚,他整夜都没有翻身,是怕吵醒梦中那个小女孩吗?他忍不住为自己的迷糊失笑。

 门外的敲门声停了一会儿,接著,不确定的嗓音响起--

 “二少爷…您起来了吗?”

 那熟悉的声音令韩绍元有短暂的失神,跟著,他以极快的速度翻身下,披著睡袍来到门口,拉开门。

 “抱歉,二少爷,吵醒您了…”

 唐慈穿著成套的运动服及白色运动鞋站在门外,精神奕奕的小脸上,有著见腆的笑以及醉人的红晕。

 忽地,他有种时光倒错的感觉,不自觉地就把眼前的人儿,和当年那个小女孩重叠在一起。难道,这一切都不曾改变过?她还是当年那个爱黏人的小女孩,而他,仍是小女孩最爱亲近的二少爷吗?

 心跳忽然有些不太平稳,他深呼吸,试著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至少正常些--

 “这么早,有什么事吗?”他想起她之前总爱大清早吵醒他,然后巴著他罗罗唆唆地问一大堆问题。

 唐慈望着他深邃似海的黑眸,双颊不又热了热。

 “呃…是这样的,大少爷想要和您一起用早餐,所以让我过来看您起了没?”当然,她不会告诉二少爷,是她提议要大家一起吃早餐的。

 她只是想多点时间和二少爷相处罢了!毕竟两地分隔了这么多年,她有好多话、好多心事想要跟二少爷说呢!

 只是,她热切的目光并没有令韩绍元的心里感到好过一点,他蓦地黯下眼色。

 原来,这丫头是来替大哥传话的?

 “好,我知道了。”他淡淡地应了声,旋即转身往房里头的衣帽间走去。

 在唐慈看不到的角度,那张淡漠的俊脸隐约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,那感受,就和他昨天在书房见到他们俩亲匿谈笑时,一模一样。

 他究竟在恼什么?

 他不是会为这种小事而计较的人,这太不像他了!他蹙眉,脸色更沈地走进更衣室。

 在他的背后,唐慈抚著,有些脸红心跳地微着气。

 今天的二少爷好像很不一样呢!

 才刚这么想完,她旋即又为自己的愚蠢翻了个白眼。废话,当然不一样了,二少爷今年都已经三十二岁,是个成的男人了,而且,他又离开台北那么多年,会有所改变是很正常的。

 她抬眸,透过玻璃窗的反,隐约看见更衣室里的韩绍元。

 她看见他下宽松的睡袍,扔进一旁的竹篮子里,然后是睡衣,再来是睡

 玻璃窗就如同镜子一般,诚实地反映出更衣室里的一切,包括那古铜色的、健美匀称的luo背,以及…倏地,她转过身,捂住差点尖叫出声的嘴--

 哇!我在干么?!居然在偷看二少爷更衣?!

 更可怕的是,她似乎…有那么一点点兴奋…

 粉脸烫红,她忙低头走出韩绍元的房间,愈走愈快、愈走愈快…到最后,几乎像在逃命了。

 哎呀呀!她究竟是怎么了?

 只不过是luo背,只不过是二少爷的luo背而已呀!她干么心跳得那么快?

 用过早膳,唐慈束起长发来到屋外,沿著围墙边的小径散步。

 这距离其实不算短,韩家占地太广了,光一座前院少说就有一个标准的运动场大,而平时,她总要空腹绕著屋外的围墙跑上三圈。

 可是今天不同,今天的早餐多了二少爷,所以她乖乖地吃完早点,然后再出来散步。

 虽然今年是暖冬,早晨的风里仍带点刺骨的寒意。唐慈将两只手进运动长袋里,低著头,信步踩著小径上的落叶,一步接著一步,脑海中不断回想着稍早发生的那段小曲。

 她发现,二少爷真的是变很多呀!

 印象中,当兵前的二少爷身形是很修长的,手长脚也长,全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余的赘,就跟大少爷一样,是那种标准手不能提、肩不能扛的翩翩富家公子。

 可是,今早她所看见的二少爷,却完全推翻了她印象中的那个版本。

 那是个成年男人的身体,肩宽窄,肌强健且比例完美,每一个动作,都带著力量,仿佛牵动的,不只是那有力的肌,还有男人独具的刚以及霸气。

 她低头,看着自己纤弱细薄的身子,忍不住想像,被二少爷紧紧拥抱住的感觉。

 他的手臂那么长,被他抱住一定很有安全感;他的肌强健,被他抱著,可能会有点透不过气、又有那么一点热血沸腾;还有,他那宽阔温暖的膛,真是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避风港…

 捂住微微发热的双颊,她停下脚步,抬眸,望住天空。

 阳光不知何时已经破云而出,在这寒冬的早晨,透过层层树叶,细细碎碎地洒在她微微发亮的脸庞。

 好希望,日子就这么一直平静地过下去。

 她不嫁人,二少爷也不娶,他们就这样做一辈子的主仆,一辈子…都不要分开。

 明亮的起居室里,两个神情专注的男人正在下棋。

 一旁的矮桌上,热水正在壶里呜咽沸腾著,可两名男子谁都没有去理会它,任凭那袅袅白烟蒸散在空气中。

 “大哥,你这步棋下得好。”须臾,手执黑棋的俊朗男子忽地齿一笑。

 他将手中的棋子放回棋盒,往后靠坐在椅背上吁了口气。这盘棋整整下了一个钟头,如今胜负已分,不用再继续下去了。

 对座,身穿白棉袄的韩继元回以一笑。“承让了。”

 他长年在家,每天除了窝在书房里看书或下棋,也没别的事情可做,在这种情况下,棋艺有些微的进是应该的。倒是绍元,年纪轻轻就要扛起一个千人的公司,平不但要处理公事,回了家还得空打理韩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事情,这样的男人,才真正算得上是成功吧!

 韩继元微微一叹,倾身关掉小炉火,并拿来茶叶、茶壶准备泡茶。

 “大哥。”韩绍元见状眉心一皱。“这种事情叫下人来做就好了,何必你亲自动手?”

 “没关系,其实泡茶也是一种乐趣,之前唐慈的想法也跟你一样,不过因为我坚持要自己来,日子一久,她也就不管我了。”

 唐慈?韩绍元这才又想起她来。

 那丫头一早来叫他起,结果他连衣服都还没换好,她人就不知跑哪去了,而且连房门都忘了替他关上。后来,吃早餐的时候也是一样,她好像很怕看见他似的,胡乱了两片吐司,便匆匆忙忙离开了。

 真不晓得这丫头究竟在搞什么鬼?

 难道几年不见,她对他已经生疏到这种程度了?

 “在想什么?”对面,韩继元已经泡好一壶热茶,他递了一杯过来,脸上挂著韩绍元熟悉的笑。

 “我在想,唐慈今年也二十四了。”

 “没错,她已经是个大女孩了。”韩继元点点头。

 “她不可能在韩家待一辈子,她迟早会男朋友,会结婚,会离开。”到时候,谁来接替她的位置?谁来继续照顾大哥,并分担他的责任?

 闻言,韩继元先是一怔,接著他意外地出笑容--

 “那可不一定…”

 “什么意思?”

 “只要让她彻底变成韩家的人,那么她就不用离开了。”

 彻底变成韩家的人?韩绍元不解地挑起浓眉。

 “如果你和她互相喜欢,那就把她正式地娶进门吧!如此一来,她便是韩家的少,到时候没人可以把她从你身边抢走。”

 韩绍元一听,脸色骤变。

 “大哥,你别开玩笑了。”要他娶唐慈?他想都没想过。

 “怎么?你不喜欢她?”

 “不是不喜欢,只是…”只是没想过这种事情。

 他和唐慈?…这会不会太荒谬了?

 他是那丫头的监护人呀!

 况且,大哥和她不是互相喜欢吗?既然如此,怎么又好让他去娶唐慈?

 这提议实在太荒唐!

 一旁,韩继元静静地啜饮热茶。

 他明白方才那句话,一定会为韩绍元带来不小的冲击,可他却不得不说。

 他不会看错的,这两个人明明互相喜欢,却为了某些原因一直不愿意坦白自己的心意。他这个做大哥的看在眼里,总觉得需要帮他们一把,毕竟,他也不希望唐慈离开韩家,她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。

 他瞄了一眼一旁茶几上被他搁置已久的金色信函,忽地灵机一动。

 “明天晚上你有空吗?”他问。

 “嗯,有什么事吗?”

 “明晚有一场宴会:主办人发了好几封电子信函一再邀请我出席,但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那种场合。”

 “没关系,我去就好了。”韩绍元无所谓地耸耸肩。

 反正他才刚回国,暂时也没打算回公司报到,所以参加一场宴会的时间他还是有的。

 前者听了放心一笑。“既然如此,你也带唐慈一起去吧?”

 什么?韩绍元蓦地抬头。

 “这几年她跟著我,什么活动都没办法参加,既然现在有这机会,你就带她出去走走吧!就当作是替大哥补偿她。之前你们不也常常一起出席各种宴会?我相信她会是个很出色的女伴。”

 “大哥…”

 韩绍元不觉蹙起眉头。

 他是不介意带唐慈出去透透气,毕竟这些年她也帮了他不少的忙。

 只是,这么一来,硬把他们俩送做堆的大哥又该怎么办?

 他真正担心的,是这个呀!

 他不希望大哥老是封闭自己的感情,他是男人,当然也有谈恋爱,甚至娶生子的权利,如果他喜欢唐慈,那么唐慈就是他的。

 因为,打从一开始,他便没想过要跟大哥争什么,以后,也不会改变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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